姥姥在天堂写下幸福的定义
四月下旬的一个周一，妈妈告诉了我姥姥病重的消息。
周二，我乘上飞机回了国。
一个人的旅程。我在静默中辗转十四个小时，到达了姥姥家门口。
姥姥是这个大家庭的光源，一直持续地、连绵地、散发出光亮。在我的印象里，从童年到长大，以前我每次打开姥姥家的大门，都能感受到一份橘色的耀眼光芒，伴随着姥姥的笑脸、家人的说话声、餐桌上美食的香味和节日装饰的闪烁，把我暖暖地笼罩起来。
姥姥家的光芒是刻骨铭心的，以至于我走到哪里，不论影子有多凉，只要回头望向家族的方向，那份橘色的光亮就会让我的手脚都温暖起来，是随时可以汲取的力量。
而这一次，当我打开姥姥家的大门，光线是昏暗的、声音是低吟的、脸色是胶着的。微弱的光源指向姥姥的房间。姥姥的八个子女都在，他们从各地赶来，一直陪在床榻边。
姥姥像是返回了襁褓的婴儿，在床上看起来特别娇小。她好像燃烧了一辈子的蜡烛，在炙热的火焰之后，此时只剩下了一株摇曳的残火。被她照亮过的家人，都像追光的飞蛾一般，慌忙从世界的角落聚集到她身边，纷纷伸出双手，并让这许多双手围绕成一圈墙，为她挡着风、挡着痛、挡着可能发生的命运，甚至唯恐大声一点说话，都会吹散了最后的火光。
她的八个坚强的孩子：我的妈妈、我的舅舅们、我的姨们，他们经历过多少风雨、淡定面对过多少挫折，但此时他们迫切的表情让我扎心。
微光暴露了他们眼角与唇稍的挣扎：他们颤抖着指尖梳理着姥姥的头发、他们红着眼睛不愿看到姥姥难受、他们黑着眼圈白天黑夜轮流值班、他们擦着泪痕不舍姥姥正在远去。一群迈入老年的人，都变成了固执的、不肯让妈妈离开的柔弱孩子，拼命用双手护着，祈求着那朵火苗燃得久一点。
八个人，就这样陪了姥姥几个月。每个人心里都有数，这一次陪伴，可能就是最后的诀别。
半年前，大家族的五十多人才刚刚热烈聚首，庆祝姥姥的百岁寿辰，没想到，告别的时刻来得这么快。
姥姥在睡着。我就一直坐在她床边，握着她的手，很久很久地望着她。她的温暖橘色通过手心传到了我的眼睛，我看到了来自童年的画面：姥姥采摘着院子里的葡萄，姥爷在写毛笔字时睡着，窗外有不断盛开的烟火。
我望着姥姥耳边银色的发丝，和她手上薄得几乎透明的皮肤，都轻盈得好像马上就要消散。
生命到底有多重？我眼前的姥姥，轻得好像只剩下了最后的叹息。
然而这样的轻盈，留下的却是沉甸甸的幸福。
是的，当一个人就快要离开世界时，你才能够衡量她到底有多幸福。
在生命最后的旅程，当一切有形的事物都将化为尘埃时，她仍然把人世间最珍贵的幸福摘出了内核，那就是：左手回忆，右手亲情。
我觉得，她是世上最富有、最幸福的人了。
如果有一天，我必须离开世界，那么我也希望能像她那样富有：脑海里，享用着精彩波澜的一生回忆；身体边，陪伴着亲密牵挂的血肉亲人。
真的，除此以外，还有什么东西是有价值的呢？它们都会在天堂照亮的瞬间，灰飞烟灭。而姥姥，写下了幸福的定义。
我看守了姥姥几天之后，不得不和姥姥告别，返回伦敦。大家族每天都有人到访，姥姥的八个子女日日夜夜照料着她，一直陪在她身边。
昨天，妈妈告诉我，姥姥离开我们了。她走得很安详。
她的遗嘱是：全家人必须相亲相爱。
回忆随着泪水像雪片纷飞。而姥姥的橘色光亮，就朝向太阳越升越远。
然而我知道，姥姥的光芒永远不会消失，在我心中，她的精神已经与太阳合二为一，只要我的脸朝向那个方向，就会被姥姥的橘色点亮，那份力量在我需要的时候，总能让我满血复活。
下文，是我在去年十月姥姥百岁寿辰时，写下的姥姥的故事。
姥姥给它点上了圆满的句号。
亲爱的姥姥，愿您一路走好。我会一直在天际，寻找你化成的那一抹橘色。
安潇 2018年5月 于 伦敦
幸福的定义就是我姥姥
安潇 2017年10月14日 于北京
这几周，眼尖的读者已经发现了，我的文章落款是在北京。
是的，这次我们一家四口一起短暂地回国，为的是参加家族大聚会。
怎样的契机可以称得上“家族大聚会”？
对我们来说，这一次是家族历史上前所未有的空前盛况，因为本月是我姥姥的寿辰庆典：
姥姥一百岁了。
大家族50多口人，这是几十年来，第一次四代人的家族成员都到齐了，从老到少，都环绕在姥姥膝边，在她生日当天同心为她庆贺百年生辰。
姥姥的子子孙孙，散布在地球上各个角落，因为这个隆重的日子，从美国、加拿大、英国、新加坡、台湾、和内地各大城市奔向姥姥所在的城市，就像蒲公英撒落的那些小降落伞又重新聚合成完整的圆。
对我们家族的孙辈成员来说，如果天底下有真实的童话，那童话的定义就是我姥姥。
以我的辈份，我并没有资格去细述姥姥的平生。
但我只消陈述几个事实，就足以证明，姥姥的人生可以打败大多数纸面上和现世中的童话故事。
1. 美人的定义是我姥姥
什么叫做美人？
年轻时美过而后凋零，那不算赢。
真正的美人，可以美一辈子。
最极致的，就连100岁时也是美的。
下面这张照片是我姥姥今年9月的肖像。
能看得出她这时还有一个月就100岁了吗？
如果要看年轻时的硬照，姥姥一样不输现世明星。
姥姥30岁的这张照片，是家族中的经典珍藏。
2. 爱情的定义是我姥姥
我姥姥19岁时美得如花似玉。
我姥爷是青年才俊的铁路工程设计师。
他们结婚时，姥姥19岁，姥爷26岁。
这一牵手就是永远。
他们相亲相爱了70年，终生陪伴，直到姥爷95岁去世。
他们一辈子经历的无论是坎坷的磨难、惊心动魄的波折、还是共享天伦之乐，姥爷和姥姥一直陪伴走过、忠贞不渝，老年来更是形影不离。
老两口65岁退休以后，一直到姥爷去世，三十多年里没有一天分离过。
有件轶事一直让子女们忍俊不禁。
听说姥姥70多岁时，她少女时代的追求者忽然出现在同一个城市，快80岁的姥爷还醋意大发，生怕爱妻被夺走了。
3. 家庭合睦的定义是我姥姥
姥姥姥爷生了八个孩子。
年轻时的姥姥历尽千辛万苦，既要工作，又要抚养八名子女。
八个兄弟姐妹，大的带小的，小的敬大的，他们携手长大、患难与共、手足情深。
一家人经历了抗战、解放、饥荒、文革、改革的风风雨雨，再加上家庭与个人的种种逆境与顺境，无论遇到了什么，他们一直互敬互爱互助，亲密和睦。
并且，姥姥一个人美一辈子还不够，八个子女各有俊秀。
我们孙辈一代每每看到他们这代人年轻时的老照片，都感叹着：
那个时代的人的精神气质，现在已经很少见了。
大舅，教师，教育处副处长
我妈妈排行老二，清华大学毕业，高级建筑师
二舅，教师
三舅，教师
四舅，经商创业，企业经理
五舅，哲学博士，医学博士，现居美国
二姨，政治经济教授、博士生导师
小姨，知名医生，现居加拿大
多子女的家庭常有各种纠纷。
姥姥这八个子女的亲密无间却非常罕见难得，他们这几十年互助互爱，谁有何困难，大家都会跋山涉水、越洋过海，前往相助相持。
现在进入老年，他们相伴得比以前更密了，经常同行旅游，还计划一起养老。
大家庭四世同堂，几十位孙辈、曾孙辈的年轻成员也都和睦相处，虽然定居在世界各地，仍然常聚常谈，以同是一家人为豪。
4. 励志的定义是我姥姥
我姥姥是典型的成长型人格，她的自我提升进行了一辈子，直到百岁。
年轻时，姥爷因为国家铁路建设的需要经常长期外出工作，姥姥和太婆含辛茹苦带大八名子女，同时姥姥还要兼顾教师的工作压力。可她仍然不忘因抗战而失学的求学梦，四年业余时间争分夺秒地自学，通过全部考试，拿到了大学毕业文凭。
姥姥姥爷退休后，两个人都积极生活，姥爷爱书法山水，姥姥善工笔仕女。
他们两人总是一起书写作画，作品频频上展览、见报和上电视。
（姥爷的画）
（姥姥的画）
他们老来活跃，坚持晨练，姥姥舞得一身好剑。
5. 九十岁出版自传
十二年前姥爷去世，八十八岁的姥姥失去了一辈子的伴侣，异常悲痛。
子孙们为了让她散心，便轮流带她环游世界。
她前后走访了美国、加拿大，又在祖国各地都小住过一段时间。
以她那时的高龄，姥姥立志写书。
她不会用电脑，于是让小孙子教她打字。
为了多多练习电脑打字，她还经常登陆聊天软件和孙辈的孩子们闲聊。
我还记得我那时在家用着电脑，姥姥经常会忽然MSN上线，开始和我聊天。
她打字一句话，要十分钟左右，我那个好等。
她就是用这样的打字速度，从九十岁开始写自传，五年写完两本50万字的传记。
第一本书《我的一家》记录家庭和人生大事，第二本是环球游记《我的旅途》，已经私家出版。
家族里有这样的传记，着实是我们后代的珍贵的财富。
我拿到书以后彻夜通读，惊叹不已。
九十岁的姥姥很有文采，她的文字优美流畅，叙述简洁有力，表达引人入胜，节奏跌宕起伏，读起来像小说一样好看！
书中从出生到晚年，记录了她出身坎坷、少女时代绝路逢生、新婚之后颠沛流离、风雨岁月抚养八个子女、十年浩劫一家人顽强与命运抗争、到了晚年渐趋顺境进入多彩生活，一直记录到姥爷的辞世。
这本书也描述了她的每一个子女的出生、成长、成年所经历的人生故事。
（我妈妈与二舅）
书中描述的一个个事件，多次读到我泪眼婆娑，甚至感动到痛哭：
我姥姥即将临产时，还要渡船去医院对面的山林躲避日军的空袭，几乎将孩子生在林子里。
面对从封建时代过来的重男轻女的太婆，姥姥既要隐忍，又要想办法用讲故事和唱歌的方法感化老人，像亲女儿一样善待她，孝敬太婆一直到她101岁寿终正寝。
我姥爷因工作需要常年在外，姥姥无论面对多大的压力，都想尽办法撑起十一口之家，即使是饥荒年代，也让家里充满了音乐与欢乐的歌声。
在文革之后，八个子女因支援边疆、下山插队而散布祖国各地，兄弟姐妹间的思念心切，我姥姥为了抓住机会让五舅调回城市，不顾被一群知青用铁棍暴打的危险，日夜奔波、办理重重手续、最终在险境下逃离。
五舅发奋图强，不辜负姥姥和我妈妈的帮助，从一名三线工人，自学成才进入医学领域，成为旅日和旅美的双博士。
我姥爷在解放战争期间与亲妹妹失散，一别近40年失去联系，姥姥费尽周折在台湾和美国登报或托人寻找，终于梦想成真，40年后亲兄妹在北京团聚......
我从这一本书中读到了众多亲人的人生，知晓了太多从未有机会听前辈们提起的故事，看到了那代人我们不曾了解的鲜活的面貌。
还有太多故事让我扼腕唏嘘，姥姥一家人经历的时代风浪和艰难险阻，是我们孙辈根本无法想象和面对的。
但这一家人是如此团结、善良、坚韧、快乐和自强不息。这奠基了这整个家族的核心精神。
这样一本书给了我审视人生的新尺度，让我明白旅途当中那些小小的牵绊再没有意义去纠结，从一辈子的度量中，它们都只是片刻，都会过去。
姥姥的人生故事也给我平静的力量，知道自己身上流着她的血液，也相信自己会有几分她那样的韧性，会一直走到底。
百岁庆典的当天，姥姥众星捧月一般走向会场。
大屏幕上回顾了姥姥和大家族中每一个成员的历史老照片。
姥姥的八个子女轮流讲述过去的故事，数次让在场的人听得潸然泪下。
每一年都是稳稳的一小步。
姥姥坚韧地走了一百年。
她用双脚踏出一条长长的坚实的道路，每颗铺路的石子都是感动人心的故事。
她在前方指引我们后辈不再迷途，那个永不会消失的家族精神不断地传递着热量。
寿桃砌筑的百岁蛋糕上，蜡烛已经点燃，我很想知道姥姥许的是什么愿望。
但我知道我的愿望是什么。
如果幸福是一个比赛，那么旅途中的幸运都是片刻，一个人只有在老年时感受到切实的幸福，才是真的赢了。
如果我能够选择一个幸福的、童话般的人生，我希望能够终究活成我姥姥那样。
安潇 2017年10月 于 北京 纪念姥姥的百岁寿辰